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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情书》——写给唯一的瑾,为我永不言悔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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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朱桐

第二次?还是第三次?

我再次按掉了闹铃,呆滞地盯着晦暗的天花板,用各种顺序数着吊灯的七个灯泡,只为和被窝中的热气温存片刻。

结婚也有两年了,可赖床的毛病却始终改不了。自大学时养成的恶习像水蛭般叮在我的身上,无论我如何努力、嘉贞如何絮叨,它都不肯松缓半分。

再不起可又要遭嘉贞数落了。这样的想法逼着我直起了腰杆,顶着一阵接着一阵的眩晕。

我下意识地按亮了手机屏幕,果然比最初定下的时间晚了将近半个小时。望着帘幕外不见一丝晨光的天景,一丝困意又在周身盘桓。黑黢黢的电视屏幕里照出的人影分外干枯,心里一抹水迹顺着那尚不显见的纹路淌下来。内心深处,似有声音沉沉刮过:

我——真是一个废物。

就算真是废物又如何呢?每天,你还不都是骂骂咧咧地喊我这个废物起床?每天,你还不都是骂骂咧咧地催我这个废物准备早餐?每天,你还不是一句话都不说地把废物准备的早餐吃完?

今天可不一样!

今天,我这废物可是故意把闹铃调到了五点半钟。今天,我这废物可是先于你起了床。今天,我这废物可是为你提前准备好早餐,只待你缓缓醒来,再殷勤地奉上我百分之两百的真情。今天,或许你早已冻结的脸上能舒展出一点笑意。今天,或许我们能像婚礼上那样诚挚地说声"我爱你!"或者,至少听你评道一下我的手艺,哪怕只是抱怨。

想到这里,我握着门把的手居然沁出汗来。我真想把头探进嘉贞的房间,瞅一眼她甜美的睡相。莫名地,蜷在门把上的手指却打起架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还是胆怯了。

还是去做我这个废物能做好的事儿吧。我灰溜溜地钻进了厨房,只有盘弄那锅碗瓢盆、操持那油盐酱醋,我才不会有一丝怯场。面对面时下不了的功夫,只有在这日常的煎蛋、沙拉、牛奶和鱼排中补足了。

我轻快而又悉心地雕琢着这份早餐,仿佛这是赠予自己的珍贵礼物一般。颇为阴冷的冬日清晨,我的心中却漾出一圈圈幸福感。我在自己勾勒的幸福图景中越飘越高,直到不经意地瞥向门口。

那双深棕色的长筒皮靴确实不见了。我清楚地记得,昨晚,嘉贞是穿着那双皮靴回来的,那双凭我的工资、魄力绝不可能触及的皮靴。就像嘉贞讥讽的那样,像我这样的废物,就算再花费十年的功夫,也不可能和那般品位的器物搭上边。

而今,当我准备好了一切,满心以为我的婚姻将从这个清晨彻底改变的时候,我可爱的女主人公却提溜着那双皮靴——那双即便是配饰也足以让我汗颜的皮靴——一句话也不说地离开了,连骂骂咧咧催我起床备饭的过程也省去了。

空荡荡的屋子内,我似乎成为了最最卑微的物什,连那手中的厨具、桌上的早餐也高我一等似的。蛋黄摆出诡异的姿态,似在奚落我,而刚刚出锅的鱼排还在窃窃私语,听不懂它聒噪的我只剩满心的焦虑。

失望如同一场倾盆大雨将我浇了个透,尽管我还是果断地走进了嘉贞的房间,尽管我还是向嘉贞停车的位置张望,但接踵而至的不过是徒然感罢了。

这份早餐的确美味,但恍恍惚惚举着餐具的我根本无力想象嘉贞会怎样评价我投入全情的作品。我歇斯底里地狼吞虎咽,吃到最后竟干咳不止。

我茫茫然地抓起口罩,糊里糊涂地戴上,佝偻着钻进车库,推出了我那辆旧自行车。

奢华的高档社区内,我的这辆自行车格外显眼,但更显眼的是那刚奔出眼眶就冻成霜花的泪水。

嘉贞

"请问是吴嘉贞女士吗?"

电话那头陌生的声音令嘉贞分外不安,沉默了一段长得有些尴尬的时间,她才用稍显干涩的声音回应道:"是我,请问……"

"是您就行了,我们是闸北分局的。"

嘉贞刚刚融入进餐厅优雅的氛围中,对于对方唐突的自我介绍有些手足无措。

"我们是警察,刚刚发生了一件很紧要的事情。我们希望马上同您见面,希望您千万配合。"

"是什么要紧的事?"一字一顿间,充盈着不知是恳切还是兴奋的味道。

"是和您丈夫有关的事,希望您务必到我们这里来一趟,马上!"对方将"马上"两个字说得特别清楚。

"我丈夫……"嘉贞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眼前的男人,她觉得"丈夫"这个词或许会让对方感到有些不适。

这个男人果然皱了一下眉头,但他似乎察觉到了嘉贞的视线,又将面孔舒展成之前随和帅气的样子。他细细品味着嘉贞略带紧张的声音,揣摩着电话里正在谈论的内容。

"我现在可能走不开。"嘉贞再次望向他,面露为难之色。对此,男人依旧信心满满,他有充分的把握留住眼前的美人。

电话那头似乎很不满意似的,声音猛然大了起来,虽然听不清楚,但却令男人火大。他很想摆出一副英雄救美的样子抢过手机,大声地质问对方一番。但考虑到嘉贞之前为难的神色,以及法式餐厅内典雅的氛围,他还是忍住了。

他看着嘉贞按断了通话,满意地笑了。

但嘉贞接下来的话叫他笑不出来了。

"抱歉,突然发生了意外,我必须得先离开了。"

"可是,我已经点了餐了。"男人不再遮掩他皱缩的眉头,不满地张开了手臂。

"是我丈夫的事情。"嘉贞的表情显得更加难看了,她像是在一瞬间失去了争辩的能力,只能用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来博取对方的同情。

"丈夫?就快不是了吧。"男人冷酷地笑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跟他离婚呢?离了婚,你所能得到的比你失去的可要多出数百倍!你知道的,小贞,我不是唬你,我敢对天发誓!

"你们还没有孩子,不是吗?多好的机会,你可是一点障碍都没有哦!离开他吧,快点,我可不想等太久。像石冀那种窝囊废,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们之间已经没有感情了。"男人的话里带着醉人的味道,他像是决定命运的神一般,高傲地抛出这些言论。他锐利的目光深深地刺进了嘉贞的眸子里,正竭力挖掘着美女的心思。

嘉贞侧过脸去,黯黯道:"我丈夫,他死了。"

"死了!"男人的眼里放出光来,他竭力克制着听到他人死讯后的喜悦,强作深沉了一阵儿。即便如此,他不断摩挲的双手还是将他的真实心态给出卖了。

"不会是你等不及离开他,下的狠手吧。"男人盯着嘉贞的眼睛,嘴角挂着奸邪的笑。

"不是。"嘉贞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一丝慌张。

"那我送你一程。"

"不了,家里已经有警察在等着了。"言下之意是不希望二人的关系在这个时候曝光。嘉贞虽然也渴求优裕富足的生活,但她同样忌惮那些可憎的流言蜚语。在她看来,即便名正言顺地离了婚,也未必能心安理得地投入眼前这个男人的怀抱。

男人只能向嘉贞耸耸肩,挥挥手。

而此刻,回响在嘉贞耳旁的仍旧是那个警察严厉的苛责:为什么不能来?难道你们不是夫妻吗?难道还有什么事情比你丈夫的后事更加重要吗?!

我喜欢把抽屉一个一个地打开,翻看里面的东西:百货公司的信封、移动的年卡、旧报纸期刊……我甚至无须睁眼,便能将这些一一罗列出来。公司里,像我这样微不足道的小职员,一天到晚就是有这样那样的闲暇。而我之所以将这些泛黄的旧物捣腾来捣腾去,唯一的目的,无外乎找样宝贝。

这个只能在我的单元格里偷偷瞄上几眼,一有人来便得立即塞回缝隙里的宝贝,终于叫我给找到了。

照片上如阳光般灿烂的正是嘉贞的笑靥,她身边那个,却真的是我吗?

不过,也只有看到这张相片,我才敢相信,和我在一起的日子里,她也曾会心地笑过呢!照片里绰约的烛光被连成片的淡黄斑点扰去,但这点斑驳尚无碍我飞回那个朦胧的冬夜。

我一直都以为,所谓爱情,定是来自第一眼的感觉。而我的第一眼,来自公车玻璃上的倒影。那一回,我只是随意地抬起头,随意地瞥见了车窗上水仙花般凄然的侧影。而之后的慌张、低头、猜测、臆想便不再是那么地随意了。

我们坐着同一班公车,去参加同一个制药公司的面试,我们同时应聘成功,最终成为了同事。而公车上的秘密,只有我知道。

之后的两年里,我渐渐学会了从嘈杂之境筛取她的笑语,学会了佯装伸个懒腰向她那边张望,学会了辨别她走路、推门、扳动手指甚至眨眼的声音。我觉得,每当我抬头、转身抑或只是小睡醒来,第一个飞入视界的,定是她的倩影。她的一举一动,都足以在我心头扬起飓风,将我的思维扫成一片空旷。我也渐渐看透,她是一个像我一样孤独的人,用一晕清高的光环阻截了所有人暧昧的搭讪,只是为了不受伤害。

……

空气中弥散着醉人的醇香,我便是这样迷醉着第一次走近了她。我已不记得我那愚钝的口齿是怎样叩开了她的心扉,也不记得她是如何一气推倒了拒人千里的壁垒。我们只是一同说着、笑着、哭着、醉着。幽曳烛光将孤单的夜拖得老长,我们似乎手挽手走过了一段很长的人生路。

那次新年晚会后,我不再偷偷张望,而是大大方方地同她点头致意。我们也不再是公车上互不相识的前后座,而是地铁中相偎着立于一处的蜜侣。我们一同进餐,一同购物,最后还住在了一起。我们一同去领了红本子,一同考虑着该请哪些人参加我们的婚礼。我们在宏大的殿堂里完成了相爱终生的许诺,接受亲友们的祝福,背负同事们的红眼。

那段云上的日子里,包围着我们两人的是一圈又一圈的幸福感。

过道里传来匆促的脚步声,我窘迫地把相片塞了回去。做贼似的四处张望一番后,我才将抽屉小心翼翼地推了进去。

这样的相片,嘉贞应该是一张也不会留下吧。对于步步高升的她来说,这样的相片只是她人生的污迹、笑柄罢了。

对她来说,我们的婚姻,就像手臂上化脓的伤口,即便不去看它,仍会不时感到疼痛。若是不经意地瞥见了,难保不会恶心地吐出来。

而我——石冀——嘉贞口中的"废物",一个既给不了她富足生活,又给不了她社会地位的男人,于她而言,就像一只挥之不去的蚊子。她会恼我,却不愿杀我,不是不忍,而是嫌脏。

我这只蚊子,就这样叮着她,叮着她的房子,叮着所谓的"家"里的一切。就连呼吸、喝水,我都被一种巧取豪夺般的负罪感包裹。

当然,我也加过薪,每当我满心以为自己可以不用再作为一只"蚊子"生活在这个家庭中时,却发现她得到了升职,她薪水的增额就是我全部薪水的几倍还多。和她的身形相比,我依旧是那只可悲的蚊子。

每当我睁开眼,眼中的人依旧是她,却多是她的背影,或是没有喜色的冰颜。我开始重新过起偷偷张望的生活,甚至,在她最近一次升职后,我连张望的机会都被夺去了。我们不再一同回家,不再一同吃饭,直到今天清晨,我们已经不再做语言的交流。

我开始害怕身边的同事谈起她,怕他们想起卑微如我竟是她合法的丈夫——尽管我曾为此骄傲、为此兴奋。我讨厌表彰会,我讨厌和那些谈吐非凡的精英们四目相对。每次目光的交锋,我总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悸动,我感到正在被这些比我年轻、比我有才华、比我有潜力的成功者们捅着脊梁骨,他们在无声中向我传达着这样的信息:他们比我,更有能力也更有资格带给嘉贞幸福。

心中委屈的当口,我下意识地摸起了手边的口罩。只有这个肮脏的口罩才是我唯一的财产,全部的唯一的财产,不客气地说,是干干净净只流着我的血液的财产。若是哪天真的要选择离婚,这是我唯一能够捍卫的东西。

快下班了,我重新戴起口罩,活像个拾荒的糟老头,一阵一阵的咳嗽声苍老得夸张。

嘉贞

嘉贞让司机停在了离小区较远的地方,在车上的那段时间明显不足以让她理清头绪。

至少她还不明白,丈夫为什么会死。

街上静得出奇,鲜有车辆从她身旁经过。猖獗了数日的西北风在这一刻却像是死了一样,没有一丝动静。嘉贞不由加快了步子,她还是希望多少能有些凉风,驱走心头的焦躁。

转过第三个拐角,她停住了。这里,是她居住的高档小区的大门口,是她丈夫出事的高档小区的大门口,是她畸形的家所在的高档小区的大门口。

往日空荡荡的天井里被陌生的人群、晃眼的巡逻车以及人们或焦虑、或好奇的议论占得满满当当。她像是迷路一般踟蹰在原地,仿佛再往前走一步就会触动机关,被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怎么会突然就死了呢?这可完全不关我的事啊!要是警察硬给我扣帽子,那可该怎么办?她就像是被拆穿了谎言的孩子,只能站在原地让丰润的面庞越涨越红,却想不出一点对策。之前,那个警察什么都不肯多说,想必是把我当嫌疑人来看待了。她惊恐地想道。

天井里的无关居民们似乎并没有认出她来。他们只是自顾自地交流着自己打探到的版本,试图将一个个可怕的细节汇编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嘉贞觉得,他们就在执行着类似于警察那样的工作,只不过他们不会死死地摁住自己,将自己刨个干净。

显然,他们并不知道伫立于原地的女人就是死者的妻子,就连殷勤上前的小区保安似乎也并不知情。

"您是吴嘉贞小姐吧。您家里出了点状况,有个男人死在了您家的车库里。不过您不用害怕,警方已经来处理了,他们刚刚一直在想办法联系您。来,我带您去见他们。"

"有个男人"?这个说法令嘉贞差点笑了出来。她紧紧地跟随着保安,步伐乖巧得可人。

他们走上了小区的观景平台,从这里可以直接看到露天电影院的幕布。

迎面走来的警察操持着熟悉的口音说道:"抱歉糟蹋了您重要的约会,但请花些时间听听我们的调查结果,我想您一定不会后悔的。虽然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您丈夫他——都是被自己杀死的。"

"我要是你的话,一早就自杀了。""龅牙"不怀好意地坐到我身边。他把身子向我这边挤了挤,把我的材料袋压在了屁股底下。

说实话,我已经听惯了他的奚落。他的那一套,我可以一字不差地背出来。我不恨他,因为我相信,如果世上只剩下了我跟他两个男人,嘉贞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我。这个做什么都比别人慢一步的可怜虫除了落井下石和明哲保身之外就再没别的什么专长了。同他在一起,最多让饭菜变得难以下咽而已。

"我说,你们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呀?"他剔着龅牙,不痛不痒地问道,"你们天天在一家公司上班,我却从没见你们走到一起过。"

"那可是在上班。"我强作笑容,想以老师的姿态耐心,但是虚伪地为他解释。

"这算什么理由?如果我老婆和我在一个公司上班的话,我至少还会找机会和她说说话呢。"——哼!那你也得有老婆才行!

这一回,我有了反击的冲动。

"连阙,你有女朋友了没?"

"没有……"他强作镇定的口气里明显有些许松动。

"为什么不去找一个呢?"

"有一个女伴儿倒不是坏事,可要是落到你这种下场岂不是很惨呢。""龅牙"的话像刀子一样扎进我的心里。

——凭你的档次,一定逃不开的!我心中愤愤,不作声了。

"说来,你老婆那双皮靴是你买的?"

"嗯?啊?什么?"我确实不知道他在胡说些什么。

"不是吗,那可怪呢。我听女同事们说,那双靴子是别人送的,我还以为是在说你哩。""龅牙"像看笑话一样盯着我定格在吃惊档的面孔,他或许正在为成功地摧毁了我的自尊心而沾沾自喜吧。

一种强烈的酸味忽然袭上我的喉头。我忙不迭地冲出还未完全关闭的地铁门,把漫天飞舞的资料和愕然的"龅牙"丢在了身后,随便找了一个垃圾桶,便将全部的不甘、委屈一股脑儿吐在了里面。

我旁若无人地击打着广告牌,发了疯似的猛踹墙壁。我一想到"龅牙"那张丑恶的嘴脸,一想到被这么个愚蠢的家伙恶毒地戏耍,便恨不得把自己捏死在车来车往的站台上。我瘫坐在长椅上,无力地用手遮住面门,大口大口吸着冷气。

我要抢回来——不管是谁,我都要从他手里把我的嘉贞抢回来。

我在众人面前肆无忌惮地这样呼喊着,这是几个月来,我第一次唤出了她的名字——我自己的妻子的名字!

朱桐

朱桐左右打量着嘉贞漂亮的皮靴,憨实的烧饼脸硬是从芝麻眼处挤出汩汩狡黠:"真想不到您是这么光鲜的美女啊。"

嘉贞一怔:"您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很认真的,我想您应该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吧?"

嘉贞隐隐觉得眼前这个挂着假面孔的稻草人不好对付。她下定决心,若是对方再问与丈夫的死无关的话题,她便如实回答;若是与案子有关,她便尽量含糊地蒙混过去。

"不会有人当面说这种话的。"她冷冷地回敬道。朱桐觉得,那姿态就像一朵水仙花。

"那您自己怎么看我刚才的话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您只是没有准备而已。"朱桐的语锋倒像是在枪械上膛,"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让我看看您刚刚的出租车发票吗?我想您在中环上转了不少圈吧,您恐怕一直在思考怎么对付我的提问吧?可是难道您以为,整整45分钟里面,只有您一个人在思考吗?

"您可是也给了我充足的准备时间。"朱桐在咖啡桌旁坐下,努着嘴示意她也坐在边上。那种不可一世的架子让嘉贞联想到了刚刚约见的男人。

"我们可以坦率地谈一谈我丈夫的事情吗?我——不想绕弯子。"

"坦率地讲,我觉得是您不够坦率。"朱桐眉毛一扬,睁得半大的眼睛似在恫吓,惊得女人慌忙垂下眼帘。

"吴小姐自己一定有车吧。"朱桐丝毫不在乎身边这个女人,双手抱胸,自顾自地向身后的天井里望去。

"是有的。"

"Mini Cooper?"

"是一辆A6."

"A6啊……看来您是一位很有很有事业心的成功女人呢。"

"让您见笑了。"嘉贞嘴上是这么说着,但心里却开始忐忑起来。再这么不着边际地闲扯下去,自己在出租车里准备的那些防御路数可能一条也派不上用场了。她不清楚眼前这个看上去像孩子一样的中年警察究竟还藏着什么样的杀招。

"哪里的话,从车的品牌是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的。我遇到过不少开奥迪的人,当然有朋友也有犯人,大多数都是做事稳当的实干家,他们对事情的规划就像奥迪那四个相扣的环一样。您对自己的人生应该也有一个环环相扣的规划吧。"朱桐侧着脸冲嘉贞笑着,那笑脸颇为人,若不是全身包裹着警服,估计会被当作徘徊在漆黑小巷里的色狼吧。

"我哪里会是那种制定什么规划的人呢?日子还不是一天一天地这样过着嘛。""水仙花"低垂着脑袋,话语中带着故作姿态的生涩感。

"话不能这么说,是个人总会制定一些计划的。就像您今天穿着别人送的漂亮靴子,专程打车去赴那个人的约会,如果不是因为您丈夫的事情,您恐怕都不计划回来吧。"

嘉贞愤怒地站起来,但充斥她心头的更多的是一种恐惧。自己苦苦掩藏的本来面目已经被他轻松戳破,她担心还有更多、更可怕的东西会在这个貌不惊人的男子小河淌水般的叙述中被揭发出来。

"话说回来,您的车停在哪里呢?我们没在您的车库里找到它。"

车库?对了,丈夫是在车库里死的!嘉贞恍然想起之前自己获得的唯一一条还算有用的消息。这么说,他们已经搜查过车库了!她就像一根被烧尽的稻草,一瞬间失去了全部的希望,瘫回了椅子上。

指纹?那不是什么证据!那些本来就是自己的东西,有指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这样安慰着自己,想到自己之前下定的决心,平稳答道:"我的技术不好,开不回车库里,平时就停在比较宽敞的行道边上。"

"那——您丈夫的车呢?"

嘉贞扭捏了许久,脸上泛出红晕,尴尬地答道:"他——骑自行车。"

朱桐也惊得张大了嘴巴,但他旋即收住了惊讶,他已经适应了纷至沓来的不合常理的线索,对于这个有些畸形的家庭,他不会再抱有什么惊讶之感了。

"哦,就是那辆啊,我还以为您的车库就是堆旧货的地方呢。"

你要是真这么以为就好了。嘉贞这样想着,心里稍稍安定了下来。"可不就是个堆旧货的地方嘛。"她应声附和道。

看着缓缓上升的车库门,之前的酸楚感再一次袭上心头。

每次推着这辆破车进门,我都觉得背后有无数恶毒的眼睛在偷偷盯着。这些莫须有的视线回回都将我的自尊剥得一干二净,等待就是这样一种痛苦的活刑,电动门的马达每转一圈,都将我的灵魂挤出血来。

这里就是一个堆放旧货的地方。旧报纸、五金、许久不用的实验器皿,还有我们的巨幅婚纱照。这里存放着我们蒙尘的历史,散发着铁锈一般的讽刺味道。

每当我翻看着旧报纸,找寻那些让我们一同哭过、笑过的文字;我不知厌烦地拂拭着那张令我自傲又自卑的照片,将两年前的誓言默念上一遍又一遍;我关上灯,在一片黑暗中,把泪水洒在连我自己都找寻不到的地方。然后,我会平抚心绪,笑着走进那间冰冷得没有生机的房子,任由"家"的寒意夺去我残存的点滴热情。

然而今天,望着瑟缩在墙角的婚纱照,我的决心随着澎湃的心潮一遍又一遍地浮现于脑际:总有一天,我要将这照片挂回去,挂回我们共同的房间。到那时,每一天,我都会和嘉贞一起,将我们的过去浸润不下百遍。

我随手掏出一块布,想去擦净照片上沾染的纤尘,却发现,拿在手上的,是沾着更多秽物的口罩。我轻捂着嘴角,佝偻着身子走出车库,快步向自家的豪宅走去,生怕撞上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刺骨的水刀子般划过我的手背,渐渐把那口罩濡湿了。

通透的流水中,我似乎看到当年可人的嘉贞为我一针一线缝好它,调皮地用它罩住我因鼻炎而喷嚏不断的口鼻。水池前,我像那天一样傻傻地笑着,任那快要冻僵的心化在短暂的幸福回忆里。那蹦蹦跳跳的针线,起起落落的指法……一切都历历在目,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是历久弥新吗?为何这细致的针脚白得如此惹眼呢?

我将这口罩奋力地搓了又搓,却搓不出那针脚的洁白来——那种水仙花一样的洁白。

我怔怔地盯着这细密的针脚,当视线随着针脚的轨迹平稳地走过粗糙泛黄的边缘,像被刺痛了一般,泪水顶着不堪一击的决心,没边儿似的涌了出来。

我将那白线剪开,翻开沾着两年沧桑的破布,剥开稠密的棉纱,把目光牢牢地附着在渗着淡黄色杀意的粉末上。脆弱的神经再拴不住沉重的眼泪,豆大的泪珠接二连三地滚落,汇聚,却无论如何都融不尽掺在棉纱里的恶意。

偌大的屋子里,我第一次产生了被他人挟持的感觉,发泄似的向水池里翻倒着酸涩的挫败感。我把脑袋紧贴大理石池壁,原本该是透骨的冰凉此刻却显得如此微不足道。我跪在绝望中,痛楚如同环状线在心头来来回回碾过,心里那颗种子未及萌芽就横遭抹杀。

我忽地想到了公司最近的研发计划,想到了报告上提到的新型滤嘴,想到了几个月前公司里运来的一瓶又一瓶烟叶提取物……

不知不觉间,我又走回了那间可怕的车库,机械般地从瓶堆深处挖出了那个散着灰黄的蒸馏瓶,满心酸楚地把脸凑近那再明显不过的燃迹,控制不住地呜咽起来。

终于,她要将一切都收回,她的房子、她的财产、她剩余的青春、她憧憬的未来,而今,连我活着的权力她都要夺去。我无力地缓缓蹲下身去,平视着角落里晦暗的婚纱照。那人像渐渐模糊了,我似是看到了另一个男人的面容。

再定睛时,才发现照片中的"我"正诡异地笑着,冲着落魄的我,鄙夷地笑着。

朱桐

"既然你们是夫妻,又在同一家公司上班,为什么要分开走呢?"朱桐的侧脸上挂着捉摸不定的笑,在嘉贞看来,那是一种挑衅。

嘉贞已经不是第一次遇上这种鄙夷的目光,那些觊觎她收入、地位的同事们用来奚落她的唯一武器便是她那羸弱的丈夫。他们嘴上不说出来,却把这份敌意涂在锐利的目光上,从四面八方投来的淬毒的长矛每每把嘉贞孤傲的灵魂弄得满目疮痍。

那些只是暗器,嘉贞之所以能够一天又一天地承担起这些令人不堪的恶意,只是因为她一遍又一遍地暗示自己:这些卑鄙的伎俩,无非是失败者的苦苦挣扎而已。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有一个看上去比自己的丈夫还要稀松平常的警察,会挥舞着明晃晃的砍刀,从正面,毫不留情地将她全部的自尊斩成两截。

"你不明白。"她凄然、无奈地答道。

"您还是不够坦诚。"朱桐也毫不客气地迅速回应。

嘉贞像看着一条丑陋的蚂蟥一样看着眼前的男人,她觉得这个男人是个更加难缠的家伙。

"这么说吧,你们的公司离这里有将近十公里的路,您就真的忍心看自己的丈夫每天骑上十公里的车去上班,自己却开着至少还空着三个座位的A6吗?"

"他骑车去最近的轻轨站台,每天坐地铁去上班。"嘉贞无力地辩驳道,"自行车就停在车站外面。"她补充的这一句稍显张皇。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更愿意搭着丈夫的自行车一起去站台,一起乘地铁,一起走进公司的大门。"

那是你们男人一厢情愿的想法!嘉贞很想狠狠地回敬这么一句话,但她终究还是忍住了:"买车以前,一直都是这样的。"

"一直都是?"朱桐的笑容更加惨淡,"可是,据你们公司的考勤人员记录,你们至少有一年多没有一同跨进公司的大门了,有记录的时差是——至少二十分钟。"

朱桐翻看着手头的表格,以漠然的姿态继续问道:"方便的话,可以让我看看您购车的凭据吗?"

嘉贞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她紧紧地抱缩着,努力地抑制着全身的颤抖。恍惚间,她似乎又看见了同事们病态的目光。此时,她完全解读了那目光中藏得最深的恐怖:只要有机会,我们这些可怜虫会毫不犹豫地置你死地。

像是走进了一条死胡同,一堵逾越不过的墙壁真实而残酷地立在那里,高得令人绝望的墙头上,自己的丈夫正安然地坐着,冷冷地注视着瑟缩的她。

"一周前,你的丈夫曾在A站台损坏了一个刚刚安置的广告牌,您知道吗?"——嘉贞摇头。

"有目击者说,你的丈夫在进行破坏时嘴里喊着你的名字……"——依旧是摇头。

"你的同事说,你的丈夫最近精神恍惚……"朱桐忽地停顿了片刻,"我想知道你们究竟是怎样的一对夫妻。"

"我们过得并不幸福……"

"请再坦诚一点……"

"我们是彼此的包袱!"嘉贞颤抖着叫道。

"所以你们都有杀害彼此的动机。"

"不!"

"他杀了你,就可以获得丰厚的遗产,并摆脱你的阴影。"

"请你不要再说了!"

"而你,如果杀了他,就可以摆脱他的束缚,还可以免去高昂的分手费。"

"我没有!"

"那这是什么?"朱桐把一支用软木塞塞着的试管呈到嘉贞眼前,嘲弄似的甩了甩里面发黑的液体,然后,他用大拇指推掉了那颗木塞。或许是因为弥散在空气中的苦臭味,嘉贞的面颊上顷刻映出了两道水迹。

她还没有来得及崩溃,便由朱桐拉着,向自家的车库走去。

看着电动门渐渐绽开的缝隙,嘉贞的心绪也越发沉重,仿佛一旦自动门打开,自己便将被无情吞噬。那张可怖的血盆大口中,翻腾着自己无论如何都辩驳不了的证据,只待可怜的她堕入其中,便能把她化得尸骨无存。

景观灯的光不知是怎么拐进了车库里。怵然瞪着安置得严丝合缝的试验器皿,嘉贞不禁捂住面门。她已经失去了辩驳下去的勇气,即便是莫大的冤屈,她也决定坦然接受。

"他们都说你丈夫是自杀的。"嘉贞敏感地瞪着突然开始说话的朱桐。

"我没有可以用来反驳的证据,但自杀根本不用这么麻烦。你也看到了,他在自己提取尼古丁,虽然做出来的是这种脏兮兮的东西。"朱桐又晃了晃试管中发黑的液体,"所以,我更倾向于他想杀害你,或许在制毒过程中意外毒发身亡了。即使退一万步讲,假设他真是自杀,那也一定是想表达些什么东西出来。"

嘉贞循着朱桐手指的方向看去,漆黑的背景下,依稀可以看到标示尸体位置的白条。嘉贞几乎可以想象到,丈夫是怎样挣扎着爬起来,坐到了婚纱照的边上,在那个只属于他的位置上蜷成一团,偎着相片中的自己,缓缓靠近另一个世界。

"就是这样。您的丈夫或许并不是您想象中的那种逆来顺受的出气筒,他也有自己强烈的性格和愿望,今天的事件应该就是他感情的喷发。我们过段时间会将遗体交还给您,还希望您能够妥善处理,给他最后一点尊重。毕竟,无论事情的真相如何,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是选择了爱你。"朱桐摘下帽子,向那张模糊在黑暗中的婚纱照深深地鞠了一躬。

"今晚,您还是另外寻一个住处吧,我们不敢保证您的房间里也是干净的。明天我们会派人来替您检测的,那个时候,应该就可以验证我说的话了。"朱桐转过身去,谨慎地说道。说罢,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景观灯打出的萧瑟雾霭中。

只留下那株憔悴的水仙,对着曾经的幸福,不知所措地,坐着。

遗情书

嘉贞安静地趴在餐桌前,把桌上的纸巾一张一张地取出,拭着酸胀的眼睛。

为什么要哭呢?她如是想着,明明一切都向着自己所期望的方向发展着,明明现实比自己的计划更加顺利,明明省去了所有的麻烦、抛下了所有的累赘。有无数意料之外的明明正将自己编织的瑰丽梦想一点点加固,缘何眼前却是一片晦涩呢?

她抽出最后一张,凑到眼前,却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嘉贞顾不得去寻那电灯的开关,匆忙地点着了餐桌上略微积灰的蜡烛。

昏黄烛光里,淌出了陈年的记忆,携着琐碎的点滴,荡着嘉贞的心神,漂到好远好远……

嘉贞:

说来惭愧,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即便是面对毫无灵魂可言的白纸一张,我却依旧没有勇气再叫你一声"亲爱的".

然而,无论你是否有心再听我这孤魂野鬼的嘶嚎,我都希望你记住这样一件事:无论你身处何境,无论你面对何人,我都是一个一心想要杀死你,却意外死于毒剂的恶夫。请你把这当作全部的真相,请你把恨当作对我的唯一感情,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生活下去,直到时间把你的记忆冲得一尘不染。

记住这些便也行了,日后,无论面对怎样的诘问,请祭出我告诉你的真相。

我不知道,此刻手捧遗书的你会是怎样的情绪,无论你的表情是哭是笑,是真是假,都请放下你的负罪感。死亡是我自己的选择,哪怕是生命的最后一刻,我都在遵从自己的愿望。而今,所有的罪责都由我替你背负,请你放手去追逐你的幸福吧,这也是将死的我,唯一的企愿。

诚然,我知道了你的外遇,知道了你的企图,知道你在车库里提纯了苯并芘,知道你把它们塞进了我的口罩。即便知道了这些,我也一刻都不曾恨过你,一刻都不曾!

我已在车库里的烧瓶上留下了我的痕迹,在你的衣橱里洒下了你剩余的毒物,请你也放下忐忑,安心地睡在我为你搭建的壁垒中吧。自今日起,无论遇到怎样的波折,遭到怎样的盘问,请和我一起顽强抵御。生存的道路上,还有我为你护航。

我是一个空有一腔决心的男人,而今这一腔决心换不来你的幸福,也就毫无意义了。或许,也只有一死,才能让你远离那些毒物,至少,获得些许的安全。请你也答应我,别再靠近那些危险的东西!每每想到你在车库中,用那些老旧的器物制造那种可怕的粉末,我便止不住地心惊肉跳。

那个口罩,我便一并带去那个世界了,虽然我更喜欢原本那些杂乱跳跃的针脚。

抱歉,我没能采取更加委婉的手段实现你的幸福,因为我实在无法想象失去了你会是怎样的空乏。所以,请原谅我的任性和执着,原谅我永不言悔的爱。

嘉贞被滴落的蜡油烫伤了手指,她这才从恍若梦境的地方脱身。

她盯着渐渐隆起水泡的食指,袭上心头的是阵阵揪心的空虚和无助。

稍待片刻,她擎着烛台,像是用飘的,回到了那个湿冷的车库,靠着那扎眼的白条坐下。

她吹熄了蜡烛,把脸凑近原本该是躺着自己丈夫的地方。黑暗中,她掏出藏在衣服里的细口瓶,茫然地注视着里面那些不知是什么颜色的粉末……

《遗情书》——写给唯一的瑾,为我永不言悔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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